不同的文化有大小不同的受众群体。如上世纪九十年代，金庸和邓丽君是雅俗共赏的流行文化，而若喜听管平湖演奏的古琴，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则多为知识分子的做派了。
在明末清初也有此类现象。那时绘有《水浒传》、《三国演义》故事图的瓷器是任何人都可能陈设的，但如若内室所用为《牡丹亭》、《西厢记》的瓷画之器则其身份多为文士，才媛之辈了。本次磁臻第五期，有幸汇聚了一组深具此小众雅好的康熙佳瓷，从中闪现的是那明末清初的璀璨文艺之光，其内盛放的除了佳肴琼浆，还有可纾解他（她）们思想、精神束缚的精神食粮。
Lot
清康熙青花《牡丹亭》杜丽娘梦思图盘
款识：“大清康熙年制”六字双行楷书款
来源：北京户出
D:19.3cmH:5.2cm
中国古代视觉艺术中与爱情相关的作品十分稀少。早在宋代，理学家朱熹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就作为主流思想被统治阶级所广泛采用。此说不仅对忠信节义有着无上的赞誉，对女性贞节的道德要求更是几度走向了极端。
古语有“三步不出闺门”，《三才图会》将闺门形象化，此为万历35年刊本
但在历史的少数动荡时期，随着当权者统治力量的衰弱，人性的光辉屡有乍现。明中叶，王阳明高举心学旗帜，提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承认人的七情六欲，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之后的李贽更是主张男女平等，个性解放。
同时，晚明是商品经济的兴盛时期。城镇的发达使刊刻出版行业大繁荣，如汤显祖的名著《牡丹亭》便大量刊刻，风靡全国。娄江有个女子叫俞二娘，酷爱《牡丹亭》，转而爱上了汤显祖。后来她得知汤显祖已是一个老头，遂郁郁寡欢，幽怨而死。汤显祖得知此事后，写下《哭娄江女子二首》以为纪念。
左：明万历末年绣像本《牡丹亭》第二十六出《玩真》
右：清康熙牡丹亭人物故事瓷盘，瑞典东方博物馆藏
刊刻书籍中的版画作品对明末清初的瓷画产生了不少直接影响
汤显祖的名著《牡丹亭》中论述的“主情说”思想获得相当推崇，是“至情”论的代表作。故事讲述了杜丽娘受《诗经·关雎》启发，游园踏春倦而入眠，竟在梦中和柳梦梅幽会，极尽缱绻。杜丽娘醒来却是一梦，便一病不起，怀春而死。柳梦梅进京赴试，借宿梅花观(杜丽娘墓地所在处)，在园内拾得杜丽娘画像，终和画中人的阴灵幽会。之后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妇……
在瓷器作品中，时有涉及《牡丹亭》的佳作。如倪亦斌博士在《看图说瓷》一书的《明末时尚女子的情色告别》一文中就深刻解读了下面这只巴特勒家族收藏的《牡丹亭》故事纹著名青花浅碗。
清顺治至康熙早期青花柳梦梅故事图盘巴特勒家族收藏
此盘内绘一女子应为杜丽娘，她以手托腮，闭眼入睡，在梦中与爱人相会。其右侧描绘梦境二人幽会，左侧书法极为特别，经译为《牡丹亭》的男主角之名“柳梦梅”三字（柳字与梅字原本的左右结构被有意改成了上下结构，为异体字），且有篆书笔意。盘外壁绘有倪瓒空灵美学风格的山水图。倪亦斌博士赞此盘为遍寻中国正统美术史都找不到的女性自主情欲之正面写真，用少女怀春的半身近照张扬了情欲存在的合理性。
经查阅，可与此盘相关联的还有若干例，均收藏于大博物馆机构或大藏家之手。
清早期青花仕女图浅碗，巴特勒家族收藏
如上面这只描绘还是《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她手把花枝，戏弄鹦鹉，并题诗一句:“拈花侧眼调歌鸟，转镜移肩点绛桃。”但在《牡丹亭》里这句唱词略有不同:“再不叫咱把领头香心字烧，再不叫咱把剔花灯红泪缴，再不叫咱拈花侧眼调歌鸟，再不叫咱转镜移肩和你点绛桃。”在把词句写上瓷盘时，画瓷者对词句做了精炼，可见作者文化水平之高，不仅精通异体字，且精通诗词戏曲。
除了取材《牡丹亭》还有涉及更早的唐诗之作，但均为女性怀春，流露幽怨悱恻，彰显独立自主的女性情欲意识的主题画作。
清早期青花仕女刺绣图浅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如这只浅碗诗句为:“刺绣谩成文,蛩声入罗幙”，“幙”是“幕”的异体字。这句典自唐代崔国辅的《怨词二首》:“楼头桃李疏，池上芙蓉落。织锦犹未成，蛩声入罗幕。”浅碗之诗句意为主人公一边信手刺绣花卉纹样，一边听着秋虫的鸣叫声飘进罗帐，此才媛缘情而发，任心而欲的女性自主独立本色油然彰显。
明末清初是才媛辈出，且社团群聚活动频繁的时期。清初闺秀结社首推蕉园诗社，其中的灵魂人物林以宁在《秋暮燕集愿圃，同季娴、又令、云仪启姬分韵》一诗中描绘了她们有的斜倚水边红阑干处凝思苦想，有的在焚香中闲挥琴弦，是蕉园诸子雅居唱和的群像写照。
上文所列的清初青花仕女怀春浅碗是否是这些才媛的定制之作呢？这是极有可能的。如明末清初才媛叶宝林是晚明著名的剧作家叶宪祖之女，叶宪祖的戏曲作品便歌颂了女性对爱情真正大胆的主动追求。而蕉园女诸子们在她们的作品中也彰显独立自主的意识，传达自己的婚恋观和对家庭生活的态度，在传统的婚姻模式中寻求人格上的自由平等，渴望拥有美满的爱情，正如其中的徐灿诗中所说：“怕得双燕归，偏向人心授”（《醉花阴春闺》）。
此次中贸圣佳拍品中亦有此类作品，可细解读出来自清初才媛定制的可能性。
清康熙青花仕女图浅碗，中贸圣佳磁臻五拍品
在文学创作上，明末清初的才媛们主天籁重性灵，这与王阳明的心学及《牡丹亭》中的“主情说”一脉相承。前文所列青花仕女情欲主题之作与磁臻第五期此作亦符合这一主线。
清康熙青花仕女图浅碗局部，中贸圣佳磁臻五拍品
北京故宫博物院及巴特勒家族收藏青花仕女浅碗局部
与前文故宫及巴特勒家族所藏浅碗类似，此女子也是明末汉装衣着，都内穿对襟立领扣身衫子，领口有一至两颗纽扣，外套对襟无扣褙子，褙子对襟装饰花边。且发式具为松鬓扁髻，鬓角或单或双斜插钿钗以饰，此亦是明末清初汉族妇女的时髦发式。
如此衣着、发式在康熙时的清宫宫廷画家描绘清朝宫廷生活的《十二美人图》中亦是如此，可知清初仕女画的女子穿汉服为时尚，即便清宫亦如此。
清康熙《十二美人图》其中之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此组图是雍正帝尚未登基前（雍亲王胤禛）在是圆明园“深柳读书堂”围屏上的装饰画
此外，女性形象周边的器物也是具有很多指代内涵的。此处出现的香盒、香炉、箸瓶及其中的香铲、香筷合成为炉瓶三事。
古时文人雅士、闺中女子日常起居总有熏香为伴，终日燕寝凝香。熏香在此处艺术呈现的审美特性是情融香中，咏离愁别恨哀婉缱绻。如宋代晏殊便有词曰：“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借香事含蓄纵写了男女之情，婉转表露相思愁绪。
再有，古时香道多有合香，各种香料的君臣相辅融汇中和之道，也是对夫妻和谐相好的象征之物。
清十八世紀《燕寢怡情》一冊八帧，其中一帧中出现的夫妻恩爱燃香场面
另外，中贸圣佳拍品浅碗中女性手持之折扇亦大有文章。
清康熙青花仕女图浅碗局部
中贸圣佳磁臻五拍品
在扇子中主要有团扇折扇两种。折扇男性多用，团扇为女性使用。在此处出现的折扇成为了一个功能符号，具备指代文化的暗示，彰显此女子知书达理的身份，从侧面反映出清初“才女”之风。可兹比较的还有类似的一例。
清早期青花仕女寄思图盘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此浅碗虽无诗文但整体风格与以上诸例清初自主情欲作品类似。瓷画女子张开折扇，扇面画了典型的倪瓒式样“一水两岸枯树茅亭”的逸格空灵山水画（与清初女才媛文学创作重性灵的内核一致），而其置身于灵石之前的画法不得不让人想起了乾嘉时期的才媛金礼嬴所绘的《顾横波夫人小像》。
乾嘉女画家金礼嬴绘《顾横波夫人小像》
私人收藏
顾横波（年－年）原名顾媚，工诗善画，善音律，尤擅画兰，后嫁与嫁龚鼎孳。明亡后，顾横波曾劝丈夫忠君守节、以死殉国，可龚鼎孳舍不得自己的前途和美满家庭。降清后，龚鼎孳先后做了三朝之臣，顾横波亦在清初受诰封为“一品夫人”。
此幅清乾嘉才女绘画的《顾横波夫人小像》亦将主角放在灵石之间，于故宫所藏清早期青花仕女寄思图盘构图相当，金礼嬴所画是否有参考母本不得而知，然清中期才女惜清早期才女之情油然可见。
《顾横波小像》局部。此画又为清末学者、藏书家许增请画工张溥东临摹女画家金礼嬴的《顾横波夫人小像》画作
南京博物院藏
回到扇子的文化学指代上。上文说到绘有女子拿折扇而非团扇是能进一步彰显的画中人的才媛身份的。
除《牡丹亭》外，《西厢记》也是古代戏曲作品中文士、才媛喜爱的经典之作，它的流行在清代进入高峰期。据不完全统计，清代刊刻的《西厢记》版本就有九十多种(年前)，构成了古代戏曲传播史上其他剧作难以比肩的奇妙景观。如此的大受欢迎也影响到了瓷画领域，以下珍品皆是佳例。
Lot
清康熙青花西厢记图诗文小杯
D:8.8cmH:8.3cm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脱胎于唐代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两个故事一悲一喜：《莺莺传》中张生没考上状元，和莺莺姻缘错失，让人惆怅；而王实甫在《西厢记》中新创造出了郑恒这一角色，引发了一场三角恋，波折过后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其实，郑恒实是《莺莺传》中悲剧收场的张生之化身延续，是二人，也是一人（《西厢记》中张生和郑恒出身相同，都是尚书之子，后家道中落，且都性格懦弱）。
区别在于郑恒发展出了恶人、小人的一面，含恨自尽；张生则君子到底且状元高中，娶得美人归。
而此杯上康熙一朝独特的青花晕染虽呈五色，分水清晰但又能由此分得出人之善恶、对错吗？
至于这杯上所书“张生是君子，郑恒是小人”乃清代文人的醒世之言，似在陈述，也似在发问。
没有人会有意为恶，无意为善。二人的命运转折归根到底还在于科举是否得中这一点上。走入科举牵涉的命理之学才能走入古时文人的内心深处。
新校注古本西厢记
明万历四十二年（）王氏香雪居刻本
再观此铃铛杯，形态挺拔、脆亮，如倒置铃铛虽无声胜有声。但张生、郑恒，君子、小人哪个又是莺莺的系铃人与解铃人呢？此杯为酒具，人言酒后方吐真言，显真身。这每个人的一体两面，如戏装，如面具。俱脱了吧，待那梦醒时分，莺莺娇笑相迎……
Lot
清康熙若深珍藏款青花西厢记长亭送别图盘
款识：若深珍藏
D:21.6cm
《西厢记》中的张生若不中举会怎样？无非步郑恒后尘，含恨而终。如此看来盘上所绘故事貌似微风和煦，但内里可谓凶险无比，笑容下面按捺的是心惊胆寒呀。
明末清初的小说常见科名与姻缘之关联。
顺治时《女才子书》里的卢云卿，明末清初《吴江雪》里的吴媛都和此盘中的崔莺莺一样，没有等长辈安排夫婿，就亲身“下场”挑选了自己心仪的“潜力股”。
这些“时代”女性所挑剔的是夫君的相貌、品性、家世吗？当然是。但其实她们最大的勇气还是坚信看重之人的科名前途。须知，已私相授受如对方若科举不中，等待女性的亦将是灭顶之灾了。
这是勇气吗？更像倔强。卢云卿、吴媛也罢，崔莺莺也罢，都有个共同之处，她们都是才女。然女子是不能参加考试的。于是她们倔强了，倔强到运用自己的举业修为自选良人，以身相托，助其奋力一搏。
此盘底款为“若深珍藏”四字双行篆书，文人用器特征明显。
清康熙青花西厢记“张生赶考”图盘
本场另有一青花釉里红盘主题亦是《西厢记》的“张生赶考”，但此盘没有描绘长亭，而是展现了江岸两依依，红叶似绮霞的送别场面。
Lot
清康熙中和堂款青花釉里红西厢记“长亭送别”图大盘
款识：康熙辛亥中和堂制
来源：安徽户出
出版：《TransactionsoftheOrientalCeranmicSociety》，英国东方陶瓷学会，-年刊
D:27.5cmH:5.2cm
此盘青花明快鲜亮，釉里红丽而不炫，交相辉映，尽得含蓄之美，宛如一对佳人初醉，同心功名（清初还有不少小说描写了女性用自己对于举业的态度来激励夫婿应举的）。
清康熙青花釉里红西厢记“张生赶考”图盘
此青花釉里红盘底部落“康熙辛亥中和堂制”八字双行楷书款，此类“中和堂”款瓷器是市场与学术界极
联系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