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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条鲸鱼,我变成盒饭了

——这是小怪兽的第颗星星——

无边宇宙当中,我收集故事和奇迹。

●本篇为「民间异闻录」主题征文过稿作品

中秋

夕阳余晖落尽那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入漆黑深海。再次浮出海面时,天已经黑了,我喷出十几米高的水柱,静静躺在水面,望着空中明月高悬,天幕繁星璀璨,海面银光滟潋,似乎已是中秋。我再次把肺里灌足空气,猛的甩尾,一头又扎进了深海。

我叫大鲸,很小的时候便和鲸群走散了,我朋友很少,也习惯了孤独。记忆里海水暖了又冻,冻了又暖,来来回回已经八十一次,这三万多个日夜里,我从东海游到北溟,又从北溟回到东海,循环往复中,与我为伴的只有时而狰狞,时而静谧的大海。

我很大,也很能吃,每次游历到东海,龙王怕了我的胃口,总是寻了各种由头召我饮酒,东海灵泉酿的酒很烈,每次我都贪杯喝醉,往往宿醉醒来,已不知是何时日。鸡贼的龙王生怕我多留,吃光他东海的水族,总是说这东海早已不是太平桃源,岸上那些凡人越发的可怕,他们驾驭钢铁巨兽,打着连水都扑不灭的火把,在六海中横行霸道,除了北溟那个终年冰封的地方,钢铁巨兽在那里施展不开,比起东海来,北溟就安全多了。

我闻言,每次都是默默游走,从不解释,毕竟在海里,谁还能有我自在逍遥?只要我张开嘴,数万斗海水顷刻倒灌入喉,便有无数鳞鱼虾贝为我果腹,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食鳞鱼虾贝,鳞鱼虾贝也在啃噬我的五脏,不,不止五脏,最可恶的是附在皮骨,吸血食肉的藤壶,总是让我痛不欲生。

好在我还不算笨,长久的折磨中倒是学会了一个绝技,只要我飞速冲出海面,凌空一跃,再重重跌回水面,那些可怕的藤壶就会消停一会,即使是片刻的安宁,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福报。

肺泡中氧气殆尽,我摆动着尾巴,向着水面疾驰而去,今晚还真是特别,月光照进了深海,本应漆黑的海水却如白日里舞动的轻纱,我奋力一跃,凌空冲出海面,身影定格在了明月之下。霎时间,一阵轰隆隆的钢铁碰触声从海面传来,我在空中回望,数十只丑陋的钢铁巨兽火光大盛,凡人们在巨兽身上欢呼雀跃,巨兽背脊射出雪亮的钢叉。

我无处躲闪,带着铁链的钢叉刺穿了我的脊背,倒刺卡在肋骨之上,我重重跌回水面,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悲鸣。钢铁巨兽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我大惊失措,海水冰凉噬骨,浪花迷了双眼,冥冥之中,似乎只有眼前一条逃生之路,顾不得脊背的剧痛,我开始向前仓皇逃窜。

从黑夜一直逃到了白昼,脊背上的倒刺蹭掉了血肉,露出森森白骨,我睁着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唯一的出路,钢铁巨兽却穷追不舍,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终于,当我摆动着身躯却无法再前进一寸时,绷紧了一夜的弦猛地断开了,我仰望天际发出一声凄凉的哀鸣。我知道自己搁浅了,每一只鲸鱼都知道搁浅意味着什么,我麻木的看向四周,这里是一个浅浅的海湾,海水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仿若地狱血池,散发着冲天的腥气。

凡人们笑得灿烂,他们衣服写着“渔业株式会社”的字样,我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却看见了手中明晃晃的刀。穿着黑色围裙的少年温柔抚摸着我的身体,低声对我说着什么,手起刀落间,我的瞳孔慢慢放大,他应该是个熟手,除了冰凉的刀刃刺进我身体那一刻,之后并没有感受太多的痛苦。

我慢慢的飞出身体,悬在鲸身上方几尺,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下头来,看着凡人们麻利的将我的身体切块,分装在一个个透明的盒子里。

“那个和尚又来了。”少年抬头看了看岸边,对一个中年男人抱怨了几句,手里割肉的动作却并未停住。

“怎么能这样说法师,请努力工作,一点也不可以懈怠!”中年男人面色严肃,沉默了片刻,从我的背部割下一小块方方正正的肉,向着岸边的僧人走了过去。

不远处,血泥糅杂的海滩,站着一位僧人。僧人戴着一顶破旧的三度笠,把脸遮去大半,雪白的衲衣随海风鼓动,白袜下趿着一对崭新的木屐,我看得入神,这人我似乎见过,可又想不起来,我整个意识竟逐渐开始模糊,不知不觉中,我也随着中年男人来到了岸边。

“法师,这是供养三宝的渔获,请收下。”中年男人双手毕恭毕敬的把一块鲸肉呈到了白衣僧人面前。

“施主慈悲。”白衣僧人捧着手里的钵盂,接住了中年男子供养的鲸肉,我好奇的盯着二人,就在鲸肉放进钵盂的瞬间,钵口突然金光大盛,一股强大而又温暖的吸力,霎时把我吸进了钵盂,渐渐的,我意识更加模糊,终于,沉沉的睡去了。

天地间万籁俱寂,突然,一声细微的萧声入耳,音声渐大,婉转悠扬,若虚若幻,恍惚间,我看见长长的碎石小路曲折蜿蜒到一座庭院之内,路旁松柏翠竹掩映,看不出此刻什么季节。

刚想进院看个究竟,眼前景色却突然一变,我竟置身在院内花园之中,花园空气中隐隐浮动着青草的香味,溪水潺潺,落英缤纷。一位白衣僧人结禅定印,盘腿跏趺坐在屋舍下的回廊上,他身旁一个玄色钵盂褶褶生辉,钵盂旁放着一支碧绿竹萧。

“你来了?”白衣僧人微微一笑,突然开口对我道。

“你是在跟我说话?”奇怪,为什么我会听得懂凡人的话?

白衣僧人点点头:“现在可感觉好一些了?”

我猛的回过神,原来自己正依附于钵盂中的那块鲸肉上,鲸肉被切割得方方正正,最厚的一层是粉色的肌肉,再往上是一层薄薄的白色脂肪,脂肪之上是玄黑色的皮肤,皮肤上附着一颗小巧的白色藤壶,我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被温暖的光包围着,没有蚀骨之寒,没有饥焰中烧,更没有剔骨削肉之痛,这是我一辈子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你是谁?”我愣愣的望着白衣僧人,他的眉目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度你之人。”白衣僧人微笑颔首。

我有点莫名其妙:“度我?如何度我?”

“佛说万事皆有因缘定,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我来了。”白衣僧人眼神平静的像是深秋寒潭,经不起一丝波澜。

我有些疑惑的望着他道:“我从未与谁结怨,何须什么解铃人?”

白衣僧人没有答话。

我见他不说话,微微有些愠怒,“度我便不必了,我倒是想问一问,我这一生并未升起过害人之心,老天却让我时时刻刻都在感受剔骨之痛,连死,也是被千刀分尸,这是为何?”

白衣僧人把钵盂捧到胸口,平视我的双眼,轻声说道:“累世因果,善恶果报,岂是一世能说清的,娑婆世界,众生皆苦,不如让贫僧度你往生。”

“你说的累世因果我不懂!我哪都不去!”我愤怒的喊道。

我不甘心被人类分食,虽然我并没有太多的痛苦,但却始终放不下那具身体,没有了它,我如何能听见那些海鸟美妙的歌声,看明月在水中的倒影,闻大海醇厚的味道……这个世界的一切,原来都能让我神魂颠倒……

一阵微风拂过,飘落几片树叶,白衣僧人微微皱着眉问道:“如果你知道前因,会愿意往生吗?”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他了。

白衣僧人嘴角滑出一丝温暖的笑:“那一言为定,你去寻找答案吧。”话音刚落,我还未回过神来,猛的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钵盂金光大盛,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扭曲,紧接着,我便失去了知觉。

中元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被吓得不轻,此刻,我正以离弦箭的速度重重向下坠去,只是几个弹指间,我便落在了一处房顶上,我疑惑的向上看看,这么高摔下来,却连个动静都没有,实在不寻常。

我扭了扭笨重的身躯,四周一番打量,月圆如镜,繁星璀璨,空气有些闷热,房顶覆盖着片片青瓦,飞檐斗拱,一阵夜风吹来,屋檐下的祈福铜牌铛铛作响。原来,这间屋子坐落在一个清冷的后院,又一阵夜风吹过庭院,我瞥见了角落青草起伏,枝叶轻颤。

这个庭院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这是哪里,正琢磨着找人打听,却发现这里没有一个人影。

我使劲摇摇头,试图清醒一些,理出个究竟,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竟爬上了屋顶,我一惊,不自觉的向后退去,那人影明显也是一惊,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定睛往我的方向看来。我屏住呼吸,不敢妄动,那人看了一会,似乎什么都没发现,又喜笑颜开地扒起了屋顶的瓦片。

来人是一位身着黑衣的少年,少年腰间斜插着一根二尺来长的竹竿,竹竿上还缠着好些白色丝线,只见他肤白胜雪,面如玉盘,眼带桃花,夜色掩不住眼波流转间的风情,仿若是从绝美画中走出的人儿一般,我不禁看得呆了。

半盏茶功夫不到,少年便扒开了一尺见方的瓦片,他轻车熟路,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干这爬墙扒瓦的勾当,只见他娴熟的抽出竹竿,拉出竹竿上的丝线绑上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向屋内垂去。

我好奇上前一看,那屋内点着十几盏清油莲花灯,墙上画着地藏王菩萨手持金锡,坐于谛听脊背的坐像,桌案上竖着大大小小的牌位,最大的一块写着张氏历代宗亲,原来这里是一间祠堂。

少年微微用力摇晃着手中的竹竿,那竹竿上的石块在屋内开始乱撞,桌案的书籍掉了一地,只听得“嘭”一声,一只盛着糕点的瓷盘轰然坠地,碎成了渣,少年狡黠一笑,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烟花点燃,插在了屋檐螭吻嘴上,烟花闪烁不多时便灭了,少年这才不慌不忙的收起竹竿,把瓦片还原,轻盈的跳下了屋檐,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趴在屋顶,看着少年奇怪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远处几个家丁提着灯笼,推推搡搡,蹑手蹑脚的向着庭院走来,他们应该是听见了祠堂的动静,故来查探一番,却因心里害怕,不敢贸然前进。

终于,一个虬须家丁咽了口口水,闭着眼颤巍巍的推开了祠堂大门,只见满屋狼藉,几人吓得连滚带爬,口中高喊着什么跑出了院落。不多时,百十来个人影纷纷提着灯笼来到了这座后院,刚才在屋顶搞鬼的黑衣少年,换了一身月白长袍,竟也赫然在列。领头的老者显然是一家之主,一脸的惊慌之色,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开始磕起头来。

那少年出列扶起老者,忙行了一个叉手礼道:“阿爷,今日是中元节,祠堂出此异象,想必历代祖宗是对祭祀不满,你磕再多头也无济于事。依六郎看,得赶紧请来高僧超度才是……”

“对对!”老者如梦初醒,连忙附和着招来家丁道:“速去请青龙寺的圣安法师来府……”

老者话未讲完,那自称六郎的少年连忙开口阻止道:“阿爷不可,圣安法师乃长安释门禅定第一,超度之事应该去请慈恩寺的圆侧法师才对,圆侧法师师承是玄奘大师,乃长安城公认神通第一的高僧,若是他来,定能超度历代祖先。”

“话是不错,”老者面露难色:“只是现在已是戌时,早已打了下街鼓,宵禁上街犯法,这可如何是好啊!”

正说着话,一个家丁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禀报道:“老……老爷,慈恩寺的圆侧法师在门外求见。”

老者一惊,踉踉跄跄就往外冲,一边跑一边责怪家丁不懂礼数,竟让高僧在门外候着,圆侧大师可是皇家寺院大德,莅临张府那是张家列祖列宗修来的福德,竟被个家丁挡在了门外,这不开眼的田舍奴!

六郎并没有跟过去,而是扭过头疑惑的看着屋顶。我有点慌张,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他发现,直到张老爷领着圆侧法师来到后院,他才悻悻的回过头去。

“法师果然是神通第一的得道高僧,竟能提前知晓了此事,真是十分玄妙,十分玄妙呐……老夫诚惶诚恐,请法师指点迷津。”张老爷越说越激动,立即就要跪拜圆侧。

圆侧连忙把他扶起来,微笑着道:“张施主过誉了,今日之事并非贫僧的神通,而是观音菩萨在小徒的梦中点化。”

“什么?观音菩萨?!”张老爷闻言,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的扶起张老爷,圆侧赶忙安慰道:“张施主莫要惊慌,你家福德深厚,近几日,小徒天天在梦境中得观音菩萨开示,菩萨告知小徒崇仁坊张家历代宗亲福德深厚,今日若前往超度,定能往生兜率内院,小徒不敢怠慢,今天生拉硬扯了贫僧过来,叨扰了施主,莫要见怪。”

“折煞老夫了……菩萨显灵,先祖护佑我张家子孙,我……我,来人啊,吩咐下去,张府供僧三日,为后世子孙修福积德,多谢法师慈悲,万万不要拒绝。”张老爷颤颤巍巍的拉着圆侧。

圆侧微笑着点头应了,带着身后一众小沙弥进祠堂念诵超度仪轨,却单单对一个一直低头看脚的小沙弥道:“幻海,你就不用去了,把菩萨在梦中的开示细细告诉张施主的家人吧。”说罢,竟意味深长的看向了屋顶,对我莞尔一笑,这才不疾不徐地走了进去。

我一脸诧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看着院内的其他人。

没有随圆侧进屋那小沙弥,一脸愧疚,不敢抬头,六郎却如释重负的凑过来,重重拍了拍他,低声道:“你看,我这法子果然好使,你师父真信了,别拉长个脸,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计划不变,在你回扶桑之前,一定得去平康坊涨涨见识,日后你家乡亲友问起,你若说来长安这十几年,终日守着几间破庙度日,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小沙弥撇撇嘴道:“我觉得师父应该是识破了我们的计策,但为何他今日还会来崇仁坊?”

“多说无益,既然来了,那定是没有识破,快些上路,到了亥时,平康坊的大门该关上了。”六郎催促他不要耽搁时间,却一眼瞥见了小沙弥腰间挂的一个荷包,荷包是普通粗布缝制,上面用金色丝线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鲸鱼,六郎好奇,指着荷包道:“幻海,你这荷包图案好别致啊。”

“你说这个啊?前几日长安来了一批遣唐使,我表兄也在其中,这是我母亲大人托他带给我的,说是母亲知道我要返回扶桑弘扬佛法,甚是高兴,亲自绣了这大鲸图,希望大鲸护我平安回家。”幻海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荷包,让六郎瞧个仔细。

六郎拿着荷包,爱不释手,反复摩挲,笑嘻嘻的对幻海道:“你有佛陀护着,出不了事,不如把这荷包赠我吧,他日你回扶桑,我若是想念你了,便能拿出看看。”

幻海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这是我阿娘绣给我的!明日我亲自绘制一幅佛像赠你。”

“你是出家人,平日里口口声声断舍离,真让你断,一个荷包又舍不得了?看来佛陀的教诲,你也没听进多少。”六郎摇摇头,把荷包递回给幻海。

幻海挠挠头,觉得六郎说得极是,叹了口气道:“六郎说得对,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竟执着了身外物,好吧,既然你喜欢那就赠你。”

“真的?”六郎满心欢喜,忙把荷包系在了腰上,就在荷包被系上腰带那一刹那,又是那股强大而又温暖的力量突然把我吸了进去,一阵天旋地转,我陡然发现,自己竟附在了荷包之上,随着六郎和幻海,一起出发了。

今天是中元节,长安各坊都在祭奠先祖,城里到处都是烧过的纸钱灰,烟雾缭绕,更平添了几分鬼气。我听二人正商量着,这个时辰上街,若想不被夜巡禁军抓住,得从崇仁坊前门绕过直阳坊,再从平康坊的后门进入,好在平康坊也在东市,不用穿过将长安城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这就避开了大量夜巡禁军。

六郎提了一盏八角翠莲灯,偷偷摸摸的走在前方,幻海紧随其后。月华如水,照得长街如昼,我有些奇怪,这街上明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怎么看都不像是宵禁的样子,擦身而过的行人有的啃食着蜡烛,有的耷拉着鲜红的舌头,很多都是缺胳膊少腿,面目丑陋,但偶尔也有好看的行人路过,刚刚一位有着三条狐尾的娇媚娘子,还对我频频媚笑。六郎和幻海对他们却视而不见,有时候面对面走过,他们竟能穿身而过,这诡幻的长安城还挺有意思。

“还有多远啊?这街上空无一人,瘆得慌。”幻海低声抱怨着。

六郎不耐烦的回道:“快了,前面右转就到,你说你,到平康坊还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不是徒惹人笑话吗?算了算了,我带你去翠玉阁,月娘和我熟识,让她给你找件衣服先换上。”

“换什么换,小僧的百衲衣不知有多好看,你走快点,坊门关了,我们今夜住哪?”

二人吵吵闹闹,避开了几个零散夜巡后,一路潜行,终于来到了平康坊后门,平康坊在东市北角,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段,酒肆赌坊林立,戏院青楼遍布,人们不分昼夜的寻欢作乐,通宵达旦,一派华灯璀璨的盛世不夜天。

六郎兴高采烈的拽着幻海进到翠玉阁,门口的老鸨见是熟客,热情的领了我们进到一处雅室,雅室里几个胡人乐师正在伴奏,歌女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歌,歌词没有什么文采,不知道是哪个想出名的酸腐文人,做了词让歌女传唱,期望增加名望,得到达官显贵的提携。

六郎很熟络的对老鸨开口道:“今天让星子、月娘来陪酒,这曲罢了,换玉奴来调琴,酒要最好的杏花酿,茶要春天嫩叶杀青后制的团茶,再给我朋友上一份东海龙鱼做的鱼脍。”

“好嘞,”老鸨喜笑颜开附和着,却并不离开,待我们坐定了,才开口道:“六郎啊,月娘和星子今夜不能作陪,我唤小惠与合子来可好呀?”

“为什么?”六郎满脸不悦。

“哎哟,你们来的太晚,今儿个许敬宗,许大人下午就带着陈侍郎和几名新进的举子在二楼开夜宴,星子和月娘正陪他们行酒令,你看……”老鸨看着六郎的眼色,试探着询问。

六郎有些愠怒:“我看你速去寻个借口,把他二人带来,我朋友就快回扶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今日一定得让月娘作陪。”

“你可真是为难我啊,那可是许大人,你之前不是给许大人递过拜帖吗?他肯定跟你更熟,不如六郎去参加许大人的夜宴可好?老身给你引路。”老鸨语气略带戏谑,引得在座众人哄堂大笑。

有些客商不明所以,还有人小声解释,原来这六郎是长安城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整天调琴弄弦,前任宰相张公行是他本家叔祖,族内为官者甚多,他家境虽然殷实,却无人在朝为官,前些日子他五哥为了混个官职,竟做了尚乘奉御这牵马拉牛的卑微小吏,简直让六郎在长安城那些公子哥面前抬不起头来。

“什么劳什子夜宴,本公子不稀罕,你去把人给我拉来!”六郎见那些公子哥笑他,脸涨得通红,愤愤的掏出一根金条甩在案上。

众人又是一阵嘲笑,一个喝高的华衣公子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拉着六郎调笑道:“有钱怎么了?能考上进士?你还当你家叔祖在呢?你说叫来就叫来,我在大理寺当差,都不敢如此张狂,你有本事中个举,也去参加许大人的夜宴啊,哈哈哈……”

“你再说一次!”六郎愤怒的揪着那人的衣领,抬手就要打,众人连忙七手八脚的把他们拉开,那华衣公子不服,还要纠缠,被他的朋友拽出了翠月楼。

幻海拉着六郎劝慰,老鸨一脸不悦,又不敢发作,这时,台上的一位乐师不知怎么回事,乐器突然走了音,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音乐歌舞戛然而止,众人皆是皱眉,老鸨正在气头上,呵斥了乐师几句,悻悻的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六郎狠狠灌了几口酒,起身就往后院走去,幻海怕他生事端,揪着他衣角问道:“你去哪?把我带上!”

“去茅房!你也跟着?”六郎用力拽回衣角,大步走向后院。

屋外已是月上中天,夜风吹过,带走了白日里的闷热,六郎心里邪火无处发泄,一拳打在院中一颗参天老榆树上,却突然听见了“啊!”的一声尖叫,六郎吓了一跳,我正琢磨着,这老榆树难道成精了?却又听见一声哭喊,是从厨房那里发出的,六郎好奇,顺着小径寻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刚刚被老鸨训斥的乐师,正在厨房里对一个女子发难,女子大约十四五岁,纵鼻深目,穿着龟兹国流行的红色灯笼裤,赤金色的头巾掩不住一头棕色的卷发,女子抹着泪,正用拨片修理一把螺钿凤首箜篌。

乐师气得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道:“这破箜篌老子花了四十吊钱买来,说好了每月来翠月阁保养调音,为何上月不来?今日倒是来了,结果来了个半生不熟的学徒,害的老子在众人面前出丑,我看你就是存心的!”乐师越说越气,怒不可遏,端起了一盆洗菜的水就要泼向那女子。

六郎正一股子邪火没处发,猛的冲进厨房,拖住乐师的手使劲一拽,乐师手一滑,一盆水全泼在了六郎身上,连带着我,也被浇了个透心凉。这下可不得了,六郎好歹是个贵胄,又喝了些酒,转身就和乐师扭打在一起,一时间锅碗瓢盆乱飞。灶前烧火的丫头吓得丢下烧火棍便跑,火星溅到柴薪里,不到半盏茶时间,厨房冒起了半丈高的火焰。

翠玉阁中所有人都冲到了厨房,大家钵盆齐上,开始救火,六郎和乐师还缠斗得昏天黑地。

“六郎别打了!救人!”幻海也冲了过来,拿着盆舀水浇在房上,六郎猛的反应过来,推开了乐师,火势渐猛,那火顺着干草烧到厨房的案桌,眼见就要将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胡人少女吞噬,还好六郎眼疾手快,脱下自己浸湿的衣衫裹住少女,抱起来就往外冲。厨房本就是随手搭的草棚,大火一烧,那房梁咔嚓一声断掉,砸在了六郎面前,幻海在门外吓得惊叫连连。

火势愈演愈烈,我被烈火烤得难受,却无法从荷包上逃脱,眼看就要被卷进烈火,我绝望的看向六郎,六郎却把心一横,抄起袖子去搬那还有半桶水的水缸,水缸奇重无比,缸沿被烈火灼得滚烫,他一人哪里能撼动得了?一滴汗水顺着六郎脸庞绝美的弧线滴下,落在了我的额头,一个激灵,我竟附在了六郎的身上,浑身涌动的力量顷刻间爆发出来,我牵着六郎的手轻而易举的举起水缸,砸在地上,水缸落地,溅起点点水珠,熄灭了挡住逃生之路的地狱烈火,我和六郎抱起胡人少女纵身一跃,就在落地瞬间,厨房坍塌了下来。

幻海跌坐在地上连连喘气,那乐师见势头不对,早跑得没影了,老鸨气得跳脚骂人,非要抓我们去见官,六郎和幻海对视一眼,同时吼道:“跑!”

我又被那股温暖的力量吸进了荷包,看着六郎拉过少女的手在长安东市飞奔,两手紧紧拽着,交缠的指尖周围有七彩光华游弋,纷繁掌纹寸寸交叠,原本清晰的纹路开始模糊,却又有新的细纹悄然赘生。

重阳

那晚实在太困,我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只记得那夜长安城东市被我们搅得鸡飞狗跳。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那个胡人少女,但我们之间却隔着茫茫东海,她孤绝地站在彼岸,朝我悲伤地微笑。

长安城秋风骤起,满城落叶稀疏,今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我在六郎和幻海的吵闹声中,渐渐苏醒了过来,六郎穿了一身淡绿长衫,发髻高束,手持一把洒金折扇,靠在光华门外的城墙边等人,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他调笑着对幻海道:“你这破衲衣是要穿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吗?今日又不止你我二人重阳登高,穿体面些别人也高看你一眼啊。”

幻海依旧是那身旧衲衣,一脸不悦的说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小僧不住相,这是境界,你什么都不懂,胡乱诋毁小僧,还有!你想让小僧出来也不想个新法子,又是让我撒谎说你家祖宗要超度,我也就奇怪了,师父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你当个和尚跟坐牢似的,我还不是体恤你,带你出来透透气,今日有神秘贵客一起重阳登高,你别拉长个脸。”六郎神秘兮兮的对幻海眨眨眼。

“让二位久等了。”一声脆生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胡人少女羞怯地站在二人身后。

“你……你不是那晚……”幻海惊讶的张大了嘴:“那晚之后老鸨可还找你麻烦了?你怎么会在翠玉阁修乐器?”

少女穿着一身嫩黄色牡丹长裙,肩上搭了一条月光色披帛,棕色的卷发绾作堕马髻,插着一支应景的鎏金菊花簪,簪上坠下细细的银丝流苏,微笑着对幻海摇头道:“六郎赔了翠玉阁十两黄金,老鸨脸都笑开了花,哪会再来找我麻烦,奴家名唤妙音奴,是西市天音阁老板的女儿,我阿爷前几月染病往生,我便只能徒自谋生,我不似阿爷精通音律,调音无碍,才出了那档子事,今日是我求了六郎跟来,特地想跟您道谢。”

幻海白了六郎一眼道:“阿弥陀佛,都是六郎惹下的祸事,姑娘不必自责,更无须谢小僧。既然雨过天晴,我们也不用纠结于烦恼之中,放下烦恼皆菩提,今日重阳,我们一起登高赏秋插茱萸。”

三人一番寒暄,登上了六郎的马车,马车一路颠簸,快到午时,才来到终南山下。六郎下车伸了个懒腰,看着终南山发呆,秋日的山峦层林尽染,远山重叠,近山参差,日头虽是正午,但这山间的天气却有些琢磨不透,隐隐飘来几朵黑云,风也卷地而起。

三人一路有说有笑,沿着山间小径迂回而上,六郎作为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正热切的跟他二人讲着重阳登高的来由。重阳节,是每年农历九月九,九是阳数中最大的一个,两九相重,故称重阳,重阳节这天并不算什么吉日,反而视为厄日,人们为了避祸延年,这才要登高接近阳气,再头插茱萸辟邪。

“六郎真是见多识广。”妙音奴双眼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看着六郎道。

六郎无奈的摇摇头道:“见识广有什么用,还不是中不了进士,徒惹人笑罢了。”

幻海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安慰道:“是金子总会发光,这世上,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六郎莫要在意。”

六郎拍拍幻海和妙音奴的肩,反过来宽慰他们道:“不是每粒发光的金子,都有被人发现的好运气,很多人就是群沙秽明珠,最终泯然于众人矣,我不生烦恼。”

妙音奴还想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山风刮来,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妙音奴听见风声,顿时喜出望外,引着二人向林中走去。终南山多翠竹,妙音奴查探一番,指着一颗道:“阿爷还在世时,最喜带我听竹,每有疾风吹过竹林,我们就会去听每一棵竹的音色,辨别是不是制萧的好材料,今日竟让我听出一棵绝世精品。”妙音奴是胡人,有随身带刀的习惯,只见她熟练的轻敲翠竹,捡了中间偏上的一截砍下来,笑兮兮的开始摘多余的枝丫,六郎和幻海面面相觑,第一次听说材料好坏还能用听的,也饶有兴致的给她帮起忙来。

山间的天气变化莫测,今日不知哪处水君在终南山布了雨云,三人刚爬到山顶,天空已经黑得一如傍晚,六郎挠头道:“看这天气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话音未落,瓢泼般的大雨倾斜而下,把三人淋得抱头乱窜,幻海气得怒斥六郎乌鸦嘴,还好妙音奴眼尖,一眼瞥见了林中一处破庙。

破庙出现的甚是诡异,我记得上山时并未见过,幻海也觉得不妥,却劝不住六郎和妙音奴,也只好跟进去避雨。破庙似乎荒废了很久,屋顶结满了蛛网,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一尊残破的大日如来像,六郎和幻海拾来不少树枝干柴,妙音奴取出用油布包好的火折,生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屋内顿时明亮起来,众人从包里拿出特意准备的彩菊茶,茱萸糕边吃边聊,少年们意气风发,肆无忌惮,无拘无束,视旁人于无物,人生如此快意,仿佛当下这一瞬间,已实现了千百万个抱负。

屋外大雨滂沱,山路泥泞艰险,幻海认为今日还是不要下山的好,毕竟人生难得,本就是登高秋游而已,若是搭上性命实在不划算,大不了就是回去被师长责罚,也好过葬身荒野,三人一拍即合,本就累了一天,此刻再也坚持不住,便围着火堆沉沉睡去了。

夜凉如水,一阵刺骨的寒风将我吹醒,六郎、幻海、妙音奴三人被捆了手脚,面色惨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篝火还在熊熊燃烧,我一惊,难道这是遇到了山贼?忙向四周看去,熠熠火光中,竟有一人立在三人跟前,我定睛一看,那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道袍,脸色乌青发黑,塌陷的双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半睁半合,最可怕的是,那人没有瞳孔,眼眶中只余青白的眼珠。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哪里是人,这分明就是一具活尸啊!

活尸抖了抖身上的道袍,阴阳怪气的开口说道:“贫道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我本是这终南山修行的道士,斩三尸失败后,靠着一缕仙魄维持肉身已有三百余年,今日是千年内唯一一次七星连珠,若是贫道在今日服下童男童女生魂两枚,这肉身便能再维持个三百来年。”活尸说完,走到了六郎身边,解开他的绳索,假惺惺道:“贫道深知因果不虚,今日吞噬生魂也只需童男童女,你不合适,我也不会多食一人。作为非人,天劫不可避免,如果渡不过,贫道会被天雷劈中而死,百年修行毁于一旦,顷刻化为灰灰,今日此等行为虽为不耻,却也情非得已。此地凶险,非久留之地,你就走吧。”

“六郎快走!”幻海和妙音奴闻言,满脸决绝,异口同声对六郎喊道。

六郎心中一怔:“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语气中尽是掩不住的悲凉之意:“要走一起走。”

“哈哈哈,若是不想走,贫道倒是不介意多一个生魂。”活尸眼中顿时涌起了贪婪的火光。

“不,六郎,你快走,世间凄苦之事太多,除了你,这世间奴家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绝不能牵连你丢了性命。”妙音奴歇斯底里的对六郎喊道,眼泪止不住的落在衣衫上。

“不行!”六郎摇头,眼中满是浓浓的不舍。

幻海愤怒的打断六郎:“够了!六郎,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朋友,你要活着,去完成你的愿望,你刚才不是说此生需得金榜题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不枉活一场吗?你快走,现在下山才有一线生机,别婆婆妈妈,小僧最烦你这拖泥带水的性格,快走,替我们俩活下去!”

“走啊!”

“快走!”

六郎脑中一片空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门,屋外大雨依然滂沱,幻海说一线生机,却不知这一线,早已搅成一团乱麻,把三人紧紧裹住,这世间有几人能获得如此至善的情义,这不是一线生机,这是一把剜心利刃,挖走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最为珍惜的人。六郎猛的惊醒,眼泪夺眶而出,晶莹的泪珠和着雨水,滴在了我的眉间,一个激灵,我竟又附上了六郎的身体,涌动的力量在周身游走,我跟着六郎转身冲回破庙,一脚踢碎了那扇紧闭的厚重木门。

活尸正用枯骨般的手指捏出一个指诀,想是在提炼二人的生魂,见我们回来,嗤笑道:“还敢回来,自不量力,待贫道吞了这俩生魂再收拾你!”

“回来作甚!你这傻子,还不快跑!”幻海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妙音奴在一旁泣不成声。

“幻海闭嘴!少来管我,今天要死的是它!”六郎双目欲裂,抬手指着活尸对幻海和妙音奴喝道:“你不是也说,今生的愿望是得证菩提,度尽众生吗!难道你不想完成了?还有你,你不是要做长安城最厉害的调音琴师吗!你也放弃了?”六郎说完,嘴角牵起一丝邪笑,掷地有声道:“一起死便是,亏的是世间,大不了少一个妙音琴师,少一个傻和尚,少一个旷达不羁、幕天席地、襟怀磊落的大人物!”

我见此情此景,心中激愤异常,运足了力气便随六郎冲了上去,这活尸腿脚僵了几百年,虽有些本事,却抵不住我的蛮力,渐渐占了下风,活尸不服,暗暗念动咒诀,地上凭空生出了蜿蜒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双脚,我一个趔趄,只觉头脑中一阵眩晕,天翻地转,直接扑倒在了活尸身上,活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一压,瞬间碎成了碳块,我和六郎懵然无知的抬起头来,这就胜了吗?

三人面面相觑,转而仰天长笑,六郎容颜绝美如莲花轻颤,幻海如如不动空明如镜,妙音奴曼妙含情灿若星辰,我也笑了,似乎时间就此停住,不再向前,将这一世,都浓缩在了这场山雨之中,那股温暖的力量再次袭来,我又回到了荷包之上,进入了沉睡。

霜降

再过几日便是霜降,自霜降始,白昼秋云散漫远,霜月萧萧霜飞寒,冬日渐渐近了。

六郎年初时,去西市给妙音奴下了聘,幻海做的媒人,妙音奴花了三年时间,总算把那年重阳在终南山采的翠竹做成了一把通体翠绿如翡翠般的洞萧,当做回礼,赠予六郎。

半月前,听说从扶桑来的使船最晚立冬便要启航,曌皇甚为看重此次东渡,为扶桑天武天皇准备了各种赏赐和馈赠,东西琳琅满目,多不甚数,幻海也不分昼夜的清点要从长安带回去的经文、译本、法典、器物……

也许是好友即将别离,六郎近日总是闷闷不乐,长吁短叹于世道不公。今天上午,幻海亲自来张府找六郎,说是太平公主在霜降那天,要为扶桑使节举行一场迎霜宴,答谢他们为两国安定做出的贡献,幻海知道六郎的心事,特意前来邀约,若是六郎能结交上太平公主,那今后的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

六郎自然十分欢喜的应承下来,太平公主是高宗与武后的小女儿,她生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尤其得她的母亲,也是今上武曌皇的宠爱,正因如此,太平公主权倾朝野,涉足政治,达官权贵无不巴结奉承于她,以求仕途显达。

霜降这天,幻海早早便来了张府,邀六郎同行,六郎特意粉饰了一番,看上去整个人面若冠玉,朗若星辰,崭新的长衫随秋风舞动,腰间斜插着那把翠绿洞箫,仿若仙人一般。

六郎心里欢喜,却没有急着入太平公主府,他带着幻海乘马车先到了西市,把要面见太平公主的喜讯告诉了妙音奴。六郎绘声绘色的畅想起他的仕途,但妙音奴却不太在意这些,有些心不在焉,在得知幻海不日便会返回扶桑后,更是悲戚不舍。

六郎似乎被喜悦冲昏了头,还大大咧咧的安慰道:“不要难过,等我做了宰相,定让遣唐使船每年往返一次,你不是很想看看幻海家乡的大海吗,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扶桑,让他好吃好喝招待我们。”

妙音奴撇撇嘴,嗔道:“六郎真是脑子糊涂了,这还没拜见公主,竟想到了做宰相,宰相大人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东渡,你这分明就是骗我。”

“我骗你作甚?若我不能做到,就算化作一条大鱼,也要带你去扶桑看幻海。”六郎嬉笑着,逗得妙音奴直捂嘴笑。

幻海与妙音奴作别,三人约好以后一定在扶桑重聚,这才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

太平公主府不似一般的奢华,坊间都传言太平公主挥金如土,奢靡无度,府中庭院生风,雾掩重楼,高台芳树,碧渠莲池,六郎从未见过如此大气的府邸,惊叹到无以复加,原来奢靡无度,挥金如土也代表着无上的尊贵气质,与高雅品味。

六郎、幻海并肩而行,春风得意,太平公主府很大,实在是太大了,他们转过了无数庭院,路过了万千屋宅,还没有到达宴客的轩舍。侍女领着他们行了三炷香的时辰,终于来到了一处水榭,水榭旁瀑布飞溅,水花汇聚成一潭幽碧的翠玉,一座搭建在潭水中的华美轩舍便是此次太平公主宴客的地方了。

六郎和幻海都有些紧张,虽然他们出身富贵人家,却从未见识过皇家风采,今日难免有些放不开。六郎打量着水榭轩舍,宾客如云,都是当朝权贵。一列彩衣侍女体态丰腴,踮着脚,步履无声地端着各色美酒佳肴送上桌案,宾客们都熟络地寒暄,三三两两地低头耳语,小声地说着闲话。

六郎与幻海有些不知所措,幻海拿出帖子询问,侍女这才把二人引到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太平公主的主座高高在上,被一屏踏雪寻梅水墨屏风隔开,透光的屏风后,隐约浮现出一个高贵而优雅的身影,六郎想着,那应该便是太平公主了吧。

“张六郎?呵,竟然你也混了进来。”六郎、幻海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几年前与他在翠玉阁吵架的华衣公子,那人不疾不徐的走到二人案边,故意掏出腰牌在六郎面前晃了晃,戏谑道:“本公子无才,这都几年了,才混到大理寺丞这从六品小吏,想是你张六郎早就应该快做宰相了吧?”

哈哈哈……此人嚣张至极,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六郎是前宰相的亲侄孙,如今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混到,墙倒众人推,除了幻海,没有任何人在意六郎的感受。六郎紧紧握着拳头,低头一口口的灌酒,太平公主今日兴致很高,遣了最爱的舞姬献舞,那些官吏拍着马屁伴奏和声,却单单少了一个吹洞箫的人。

六郎狠狠灌了壶酒,歌舞还未开始,只听水潭中心传来一阵清脆的洞箫声,那萧声悠扬飘逸,婉转着缠绵在水榭间,一曲罢了,太平公主频频点头,宴会还没完,太平公主便遣来侍女,对六郎耳语了几句,六郎恨恨的环顾宴会一周,头也不回的跟着侍女走了,直到宴会结束,幻海都没有找到六郎,只得悻悻的独自回去。

六郎变了,变得有些疯狂,他从那日入太平公主府后,就再没出来过,幻海和妙音奴每日都到太平公主府求见,却从未再见过六郎,妙音奴不肯相信六郎的背叛,日日都来公主府外唱歌,那是六郎谱的曲,歌词取自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六郎并非不知道幻海和妙音奴日日都来寻他,但他却不愿意回去了,权利的魅力没有人可以抵抗,最初几日,他还在墙内听妙音奴唱歌,后来他却不敢听了,每每歌声传来,他都避之不及。

这天,太平公主特意召见了六郎,她穿着一袭胭脂底色的牡丹缎长裙,半透明的抹胸绣着腾云的仙鹤,金色的披帛包裹着她雪白的后背,看来是有事告知六郎。太平公主坐在祥云锦垫上,半低仰着头,手里一把菩提叶团扇轻轻摇着。

公主袅袅婷婷的开口道:“我视六郎为知己,很是享受和六郎在一起的时光,如今我母亲曌皇登基不久,身边总是差个贴心人儿陪伴,我虽舍不得六郎,但这确实是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不知六郎可愿意?”

六郎嘴角一挑,谄媚道:“自然是愿意的,这是六郎的福分。”说着,便靠到了太平公主身边。

“六郎也知道,我母亲不比一般人,她是帝国的王,六郎若是想要做这贴心人儿,可得要家世清白。”太平公主轻笑一声。

“公主难道不知我叔祖……”六郎话音未落,太平公主便打断他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听说六郎有个下了聘礼的胡人娘子,还有一个做媒的和尚……”

“我可以退亲!”六郎斩钉截铁。

“我可不是说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要清白,就得干脆利落,六郎是聪明人,一定懂本宫的意思,好了,言尽于此,本宫要去打马球了,六郎自行斟酌。”太平公主说完,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出去。

六郎跌坐在地,表情似癫似狂,哭声似悲似喜,我不忍再看,强迫自己又沉沉的睡去了。

冬至

明日便是冬至,是幻海离开长安回扶桑的日子,六郎喝了一夜的酒,突然开始梳洗打扮起来,他特意差人去慈恩寺和西市请了幻海与妙音奴到公主府一叙。

冬至宵难短,孤眠恨自长,我陪着六郎整整枯坐了一夜。

听回报的人说,妙音奴形容消瘦的不成人样。得知六郎邀她到公主府,顿时万念俱灰,她心里很明白,很多年前拉着她在长安城胡闹的少年,如今已物是人非,不复存在了,但她心里却始终存有一丝微弱希望,只要没有听他亲口说出退亲,她就还是六郎的未婚妻。

幻海收到六郎的邀约,冷笑一声,直接回绝,但得知妙音奴会去,却还是软了心肠,罢了,就此做个了断吧。

今日六郎早早就从太平公主的寝殿回了自己的庭院,他梳妆打扮一番,换上了华贵的丝绸长袍,命人在院里泡了一壶香茶,一直喝到正午时分。

“禀大人,事已办妥。”六郎轻轻点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起身向一处茶室走去。

茶室外围满了侍女,六郎冷眼走过,独自迈进了茶室,茶室内妙音奴衣冠不整,满眼惊恐的望着四周,幻海光着上身,还倒在榻上昏睡不醒。妙音奴见到六郎,就似在茫茫大海中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冲过来抱住六郎,可六郎却一个巧劲,把她推开了,妙音奴不可置疑的摇着头,看着眼前这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就是这样为幻海送行的?”六郎冷笑,顺手拿了一杯茶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反手泼在了幻海脸上,幻海被冷水一惊,幽幽的醒转过来。

“来人!送交官府处置!”六郎不等幻海说话,直接把他二人押了下去。

送交官府?妙音奴是西域客商,幻海是扶桑遣唐使,而六郎的背后,却是整个大周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案子在当天便宣判了,按大周律,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但幻海乃是皇家寺院出家人,当年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事本就让皇室讳莫如深,如今效仿那还了得,太平公主亲自下令,赐了幻海火刑。幻海终于还是没有踏上回故乡的船。

行刑就在冬至当晚,慈恩寺的圆侧法师也来了,他没有太多言辞,得知缘由之后,静静的站在刑台的柴薪旁,开始诵读经文。

幻海和妙音奴被押了出来,官吏抑扬顿挫的宣判完毕,对妙音奴说道:“公主念你是张大人未婚妻,故免你一死,今后好自为之。”

六郎站在圆侧身旁,内心似乎没有一丝波澜,我慌了,我真的慌了,幻海和妙音奴危在旦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歇斯底里的想要挣脱荷包的桎梏,却只是徒劳罢了,我突然想起了前几次出来的场景,一次是六郎至善的汗珠,一次是六郎情义的泪水,可是现在,六郎却如那具活尸一般,没有了至情至性,至真至善。

幻海自始至终都没有与六郎说过一句话,此刻见他师父圆侧来了,才畏畏的说道:“师父,佛陀果真是实语者,有漏皆苦,众生皆苦。”

“善哉,幻海,你灵台一盏心灯未灭,虽摇曳不定,仍时照长途,请善护念菩提心,勿被邪风湮灭。”圆侧言毕,对幻海会心一笑。

“哈哈哈,师父,我悟了!”幻海突然破涕为笑,转头看向六郎,六郎如处火宅,仿佛被行刑的人是他一般,竟不自觉的开始颤抖,幻海舔了舔干裂的唇,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六郎道:“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解脱。”

侍卫忽的点燃了幻海脚下的柴堆,烧尽的僧衣如花瓣般坠落泥里,化作暖色的烛火,照亮了归乡的路途,屡屡轻烟,在夜空中飘向东方,去往扶桑。

妙音奴似癫若狂,望着东方的天空一步步走向火海,一阵歌声传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六郎想要抬手去拉妙音奴,却举在半空中迟迟动弹不得,妙音奴唱毕,优雅的整理好衣衫,纵身跳进了火海,她曼妙的身姿在火海中变得狰狞,嘶哑着嗓子对六郎喊道:“愿我生生世世不得解脱,化为恶鬼日日讨还血债,愿我生生世世噬你血肉为食,不得救赎,永随你身,愿我生生世世跗你筋骨,不得迁徙,视你千刀万剐!”

六郎怕了,他突然感到浑身火辣辣的疼,仿佛正在被烈焰吞噬,痛苦地滚入火海,他拿起身旁的水桶迎头浇下,冰凉的井水却化作滚烫的热油,灼烧他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臭味,他感到自己也正一点一点地被火焰熔化。

我疲惫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不久,我便醒来了,这次,我身处一座华美的宫殿之中,女皇斜靠着龙座,龙座周围空无一人,大臣们很狡猾,对女皇道:都说六郎似莲花,其实是莲花似六郎。女皇笑了,却没了精气神,她的容颜早已逝去,斑白的发丝梳成了飞天髻,一袭鲜红的牡丹衣耷拉在身上,她老了,以至于坐着都在打瞌睡。

六郎正披着霓裳羽衣,吹着洞箫,他乘坐了一个制成仙鹤形状的轿子,在宫殿里来回盘旋,仿若真是神仙一般。那洞箫是妙音奴赠的回礼,只是从当年的翠绿,变作了今日的漆黑。

我无力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之时,六郎已过而立之年,他正半躺在女皇身边,大声的念着奏折,月华如水,照在他的身上,却看不见他少年时的模样,女皇垂垂老矣,连说话都很费力气,六郎念完奏折,也不理女皇说了什么,徒自提笔就批,眼神中满是权利的精光,他做到了,这是他年少时的梦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麻木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次,我是被震天喊杀之声惊醒的。金吾卫包围了神都迎仙殿,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张柬之,他一进门就高呼:“张昌宗谋反!奉太子令诛杀之!”

我抑制不住的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金吾卫可不管六郎之前是何等尊贵,抽出长刀,当众枭首。我看着六郎的身体从眼前闪过,头落在了另一边。脖子上的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我的额头上,我自由了,离开荷包的那一刻,我又附到了六郎身上,这时钻心剧痛和无数痛苦回忆从阿赖耶识中涌出,从小到大,点点滴滴,记忆犹新,不,我不是大鲸,我是六郎,不,我既是六郎,也是大鲸,六郎是前世的我,我是来世的他。我嘶吼着,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血流干后,我被人像扛麻袋一般,扔到了神都天津桥南,那些愤怒的百姓哪里肯善罢甘休,他们从家里拿了利刃,纷纷从我身上割下肉来,一片又一片……

幻海、妙音奴,我反复的喊着他们的名字,涕泪俱下,在痛苦中,我仿佛经历了千年万年,终于,那股温暖的吸力出现了,我飘出六郎的骸骨,意识渐渐模糊,又睡了过去。

轮回

一声细碎的萧声钻入耳中,我睁开眼,正以离弦箭的速度向高处飞去,转眼间,我又回到了那个庭院,远处青山如画,绿水如涟,园中牡丹竞相盛放,幽香四溢,那萧声瞬间高昂起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白衣僧人仍结跏趺坐,坐于我身侧,我笑了,他也笑了。

“幻海,这是何处?”我微笑着问道。

“扶桑,我们三人不是约定好了吗,只是这约定晚了些,转念就已千年。”幻海微笑看向庭院。

“遍插茱萸少一人。”我低头,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不,她在。”幻海伸手指了指钵盂中的鲸肉,我定睛看去,那块鲸肉之上,正吸附着一颗白色藤壶。

“幻海,你为何不先度她?”我有些激动。

“没有谁度得了谁,放过自己便能得度。”幻海双手合十:“六郎,我度你往生可好?”

我如释重负的点点头,幻海也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道:“我超度你时,你可用自由意志选择去处,极乐世界或修罗地狱,你尽管自由选择。”

幻海口中发出了声声梵音,全身开始放光,我被光亮托起,眼前现出了六道景象,我要去哪里?对,妙音奴在哪里?我得去救她!一个念头闪过,我扑通一声跌进了深海,温暖的海水再次把我包围住,我冲出海面,呼吸了第一口空气,一颗白色的藤壶缓缓向我游来,附着在我的脊背之上,空中的圆月缺了一角,众生在苦海沉浮就如这圆月一般,有圆就有缺,有盈就有亏,都在无常变换之中,没有尽头……

尾声

“幻海阿阇梨,你又白费功夫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走到了幻海身边坐下,她上身穿着水手服,下身是格子短裙,慧眼精光四射,一对晶莹剔透的龙角长在额头,十分抢眼。

幻海斜眼看向少女,笑着问道:“为何啊?”

“你没看见吗?他没有大智慧,又堕去了畜生道。革命尚未成功,阿阇梨还需努力呀!”少女耸耸肩,对着幻海两手一摊,无奈的摇了摇头。

“哈哈哈,谁告诉你他堕去了畜生道。”幻海眼神平静:“菩萨的深情,就是不舍众生不离娑婆,等你开悟就懂了。”

这世上沧海桑田变幻,渡过黄泉,走过忘川,那遥远的彼岸,其实并不太远。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小龙龙寅卯辰

职业修行人,半职业写手,兼职家庭主妇。

轮回是战场,菩萨是战士,我想做个菩萨,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本项评分仅用来了解读者阅读偏好,请您根据自己的真实感受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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